七年前,我在事業的高點,挺身而退,成為一個家庭的守護者時,我並不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是這樣的心路歷程: 大多數時候,不會有人為你喝采,你的付出也不見得會有回報,
你的生活裡說不定會有更多的挫折,而且大多數時候只能自己面對,或者靜待轉機。
但是,不論別人怎麼說,就身為一個人的質地來說,我覺得自己變成一個更好的人──
一個能夠跟自己好好相處,有自信、有能力能夠陪伴別人的人!
一直以來,有名片的人,都覺得自己比沒有名片的人偉大。所以,老闆覺得自己比司機偉大;出門上班賺錢的人,覺得自己比待在家裡照顧孩子的人偉大;有些職業婦女也會覺得,自己比家庭主婦偉大。
覺得自己比別人偉大的時候,就會在談話間不經意地展現對自己的滿意,同時不小心對別人流露出或濃或淡的輕蔑,這是兩造之間不言而喻的氛圍。
為什麼我對此感觸良多?因為,我也曾經是拿著名片的那一邊。直到有一天,我不得不辭掉工作,回家帶小孩。
我一直熱愛工作,從大學畢業後也一直在工作。家裡的三個孩子分別是零歲、二歲、四歲時,因為晚上常常要起來照顧孩子,即使我每天晚上大約只睡四個小時,我還是在天亮後,換下邋遢的家居服,穿上套裝打起精神,出門去上班。
曾經,換好衣服要出門前,孩子拉肚子,屁股上到處是髒污,必須全身清洗。當我手忙腳亂把二歲的她帶到浴室沖洗時,她趁我不察玩起蓮蓬頭,結果噴出的水濺得我一臉一身──儘管快遲到了,我還是必須重新換裝整理頭髮,才能出門。
又有一次,我凌晨三點起床準備隔天早上九點公司會議的投影片(因為之前實在忙到沒時間準備),一路做到快七點時,四歲的孩子從床上起來了,她磨蹭到我電腦前面,一陣亂敲的結果,把我剛做好存在隨身碟的檔案整個刪除,然後我沒有備份(對,我腦殘了)。結果,我在當天主管會議上交白卷,面對老闆及其他主管的眼光,無言。
即使在這樣的處境下,我心中還是渴望能夠「兼顧」家庭與事業,我緊緊攀住職場上的光環,怎樣也不願意離開那張名片帶給我的安心感。
但是,隨著孩子漸漸長大,我越來越了解,我需要的不是兼顧,而是「取捨」。
我每天在辦公室跟同事相處八小時以上,我是個關心部屬的主管,他們的喜怒哀樂我都能及時接收並且回應,但是,每天晚上七點多回到家裡,我的頭腦和心都已經疲憊不堪,只想趕快跟孩子快聊一下然後把他們送上床,我才能休息。
我如果是在辦公室開會,就不可能在孩子午休時間到學校參與他們的表演排練;我如果要跟著同事的作息在晚上7點下班,就不可能下午4點去接孩子回家一起吃點心、聊聊今天。
我一直相信,家人之間如果要累積深刻的親子記憶,是需要花時間的。問題是,要花多少時間?
有人說一天兩小時的良性親子時間就夠了,但以我自己感受到的生活節奏,至少在孩子6-11歲期間(大約是小一到小六),親子之間,每天最好有四小時互相陪伴,才能悠然而不緊迫地好好相處,收納多元的喜怒哀樂記憶。
此外,家裡有幾個孩子、另一半的工作狀況如何,都會影響照顧孩子的時間和品質。甚至,孩子課後是去安親班,還是由公婆照顧,或是娘家媽媽照顧,都會有所不同。
一個孩子,一天至少4小時陪伴,為期至少6年,這樣最少是8760小時,而我有3個小孩,他們各自也需要和我獨處的時間,這樣是多少小時的教養工程?
暢銷書作家葛拉威爾(Malcolm Gladwell)曾說:「一個精心造就的人才,需要一萬小時的訓練,才能養成。」我看到的是,一段深刻的親子關係,所花費的時間,其實也不遑多讓。
我不是精算師,真的算不清楚。有的媽媽在適當的條件支援下,也許真的可以兼顧家庭與事業,但以我的狀況來說,我努力過了,行不通。
也許別家不會有這樣的情況,但我確實碰到了這樣的困境。
要效忠家人還是效忠老闆,我得要做出選擇。
好幾年前,臉書的營運長雪柔.桑德伯格(Sheryl Sandberg)寫了一本暢銷書《挺身而進》,教導職場女性應該在辦公室裡更積極點,展現更多的企圖心。但是,
身為3個孩子的母親,眼看著我的工作越來越花時間,也許我需要的是「挺身而退」?
我就這樣辭職,把辦公桌和名片還給老闆,回家了。
我的世界從那一天開始反轉過來。我好像從這個世界明亮的舞台走向無聲的幕後。上個月我才跟大企業的執行長討論「未來在等待的人才」,談到國際化;這個月,我大部分時間跟3個孩子攪和在一起──跟外人最長的一段對話,是跟傳統市場的小魚販討論著怎樣蒸魚才好吃。
離開自己的辦公桌、丟掉名片,換下套裝改穿T恤牛仔褲布鞋……曾經相信工作與家庭可以兼顧的我,毅然做出選擇回家後──發現了以下的現象:
(1)這個世界認為我是個輸家:一般人認為我一定是在辦公室混不下去了,才會選擇回家陪小孩。(雖然表面上大家都說,孩子有母親陪伴很幸福。)
(2)我的朋友圈戲劇性地蛻變:曾經,朋友晚間的聚會邀你,但是,因為當媽媽的我晚上走不開,所以,之後也慢慢沒有邀約了。我的專業朋友圈全數蒸發,我徹底成了圈外人。(取而代之的,我多了很多新朋友,包括菜市場的老闆,以及社區的媽媽們,我的八卦圈陣容十分堅強……後來甚至讓我起了做社區媒體的念頭。)
(3)以家人為第一順位的生活開始之後,會發現自己在家人心中理所當然的成為最後順位:回家就看得到媽媽,對家人和孩子來說,剛開始一定是幸福的……然後,大家就習慣了。
之後,當家人孩子習慣地用真性情來對待你,而不是刻意取悅你時,你每天接收著他們真實而不遮掩的言語和行為,常常覺得自己在孩子心目中似乎成為最不重要的人。有些話,他們會忍不住對你爆發;有些事,他們會賴皮。因為在家無須防衛,一個全職媽媽(或全職爸爸)的存在,常常讓家人表現出他們個性中最糟的那一面。
關鍵在於這個社會大多數的價值觀,我想。我們已經習慣評價他人:誰重要,誰不重要,誰可以得罪,誰必須取悅。
為什麼會這樣?回家之後這幾年,我一直在思考這件事。直到最近看到《未竟之業:為何我們無法兼顧所有?》作者安.瑪莉.史勞特(Ann-Marie Slaughter)的解析,我才恍然大悟。
作者道出,從襁褓到墳墓的歷程中,我們這一生中一定會經歷到需要別人照顧的時候,然而,我們在現有的社會體系中,以「相互競爭、優勝劣敗」為核心的工作體系十分強大,在其中工作的人,享有光環。但是,與之相對應的非營利照顧體系,那些在家庭裡照顧幼兒、病人、老者的人,大多憑藉一己之力找尋資源,想辦法依賴個人的信念支持下去。
進入工作體系的工作者,被認為是這個社會的生產者;但是,進入照顧體系、貢獻自己時間的人,大多會被這個社會視為沒有生產力的閒人。
我們以為一定要多賺錢才能得到人生的幸福,但是,如果論及一個人的生活品質、照顧品質,有錢固然好用,有些照顧的面向,卻是得有人願意花時間付出才能擁有,有錢也買不到。
強大的工作體系,創造了社會的繁榮,固然重要;但如果能發展出同等強大「照顧」體系,人人在人生各個階段都能被精心的照顧,這樣才能真正保證我們每個人在人生各階段的生活品質,讓我們的人生享有更雋永的幸福。
就我而言,從這個社會的「工作體系」轉入「照顧體系」之後,我的改變很明顯。
七年前,在事業的高點,挺身而退,成為一個家庭的守護者時,我並不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是這樣的心路歷程:大多數時候,不會有人為你喝采,你的付出也不見得會有回報,你的生活裡說不定會有更多的挫折,而且大多數時候只能自己面對,或者靜待轉機。
回家的這七年,經年累月,在孩子家人身上花費了數萬小時之後,也許,在別人眼中,我變成一個姿態平凡、衣著不起眼、言語無味的歐巴桑──大家覺得我的人生沈淪了,可惜。
但是,在我心中,我知道,我的確變了──變得更關心別人,更關心這個社會。以前覺得凡事與我無關,現在覺得我對許多事情都義不容辭:我有責任發聲,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好。
當我選擇跟我的孩子站在一起時,即使整個世界曾經對我翻白眼,但是,不論別人怎麼說,就身為一個人的質地來說,我覺得自己變成一個更好的人── 一個能夠跟自己好好相處,有自信、有能力能夠陪伴別人的人!
如今,我好像頓悟了一件事──在人生的某個階段,如果能夠有機會好好的照顧別人,你的生命也會因此得到不凡的滋養。人生中看似沈重的片段,卻帶給心靈莫大的韌性和自由。
生命的奧秘,實在超乎我的想像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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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名:《未竟之業:為何我們無法兼顧所有?》
原文書名:Unfinished Business: Women Men Work Family
作者:安・瑪莉・史勞特
譯者:張國儀
出版日期:2016-12-0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