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的寫作目標,原來就是想要做一些人物訪談,結果,湊巧國家圖書館來約<台灣出版與閱讀>(前身是新書月刊)的專欄,我順勢就訪了我喜愛的作家甘耀明。
我們在農曆過年前約在台北市永康街的咖啡廳碰面。那天剛好很冷,他從台中上來,穿了件厚重的外套,舉止言談間盡是溫心暖意,對照他的文字,果然文如其人是真的。
“每個人在人生中,都以自己的方式尋求幸福之道,甘耀明則透過小說探索幸福的真諦。"
“在一次對談中,甘耀明提到,在他寫的故事中,幸福不是小說的結局,而是小說的靈魂。一路寫來,他長篇故事中的主角,不論是生長在殖民地統治下的台灣少年,或是苦難壓身的原住民少女,亦或遭受熟人性侵的都會粉領,他們在故事起點現身時,人生只見晦暗深沉,但是,總有人在故事裡陪伴他們,在黑暗中一步一步緩慢前進,最終,他們在故事的結尾看到一線亮光,往後得以繼續自己的人生。""
我以一個粉絲的心情寫下這篇長文,到了這個年紀,心中還能有偶像真是太幸福了!
我第一次遇到甘耀明筆下的男人與女人,是在他的長篇小說《邦查女孩》之中。展讀書頁之際,只覺得女主角(古阿霞)與她的男人(帕吉魯)在書中閃閃發光,令人不敢逼視。帕吉魯是從山中走向市鎮的男人,古阿霞是從市鎮走向山林的女人,他們帶著自己人生的故事,相遇,在書頁中一行一行轉進、盤旋,最終交織成一則動人的傳奇。
雖然小說家們創造出的戀情有各種可能,各種獨特。但是這兩個甘耀明筆下的人物,以及他們所處的時代、環境,既真實又奇幻,充滿各種邀請讀者進入書中的線索,我不知何時,已將自己融入書頁之中,成為一個關心關情的旁人。
《邦查女孩》後來成為讓甘耀明發光發熱的作品,先後榮獲金鼎獎及金典獎。有許多讀者透過這個作品,首次認識這位珍奇的小說家,並且一路回溯他更早的魔幻之作《殺鬼》,以及之前陸續發表的短篇小說集。從此,「甘耀明」三個字成為一幅文學地景,讀者以書封做為入口,放膽悠遊他所創造的想像世界。
童年時代成長於苗栗獅潭的公務員家庭,又曾經與圖書館為鄰,甘耀明比一般孩子更早接觸到文字世界。他記得小時候,爸爸每天早上會在家裡30*30公分的小白板上,寫一句唐詩,讓他們開眼。小學時,讓他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待在學校的日子,而是下課後獨處的時光。他回憶說:「我常常獨自一人在田埂之中,來回巡梭,腦中充滿奇思妙想,就這樣度過一個下午。」
我一直認為,讓孩子有機會獨處,讓他們有機會在年幼之時,在靜默中聆聽真實心靈的聲音,有助於幫他打開靈魂之眼,進而追尋人生本命。聆聽甘耀明的成長歷程時,再一次印證這個存在我心的想法。
幼小的他曾經很怕說話。在他四歲時,外公觀察他的面相,說他是「老實伯」(客語老實人),如此為他的個性下了註腳。如果觀察甘耀明此後的人生,可以說,他也許老實,但絕不保守,他勇於承擔風險,一路闖出一個為小說而活的人生。
從小學、國中到高中,甘耀明順遂地升學,高中後考取東海中文系,一躍進入夢想中的文字旅程。不過,學校課程重古文「研究」而輕文學「創作」,卻跟他想的不一樣。滿滿的創作能量讓他不安於課堂,反而積極地辦刊物、撰寫小劇場的劇本,這樣來到大學畢業。
★小標:「堅持」與「捨棄」
大學畢業之後,他宣布自己往後想要成為小說家,不會去當家裡期待的公務員!這個決定,不意外地招來爸爸的關心。專業小說家在台灣處境艱辛,所以,爸爸認為,男生應該要以養家為前提來物色工作。尤其,甘耀明在家還是長子,有著更傳統的、家族傳承的壓力和責任。
甘耀明說,爸爸一直到了他30歲時,才慢慢放下擔心,尊重他的選擇。雖然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這一段父子不同調的歷程,但我如今可以想像,這必定歷經多次衝突與磨合,才能有如此的體諒與尊重。待人個性一貫溫和的甘耀明,究竟如何熬過那些年的煎熬,實在令人難以想像。
即便得到父親諒解,甘耀明的小說家生涯並非從此一帆風順。要把他腦中那些奇思妙想介紹給世人,他仍須仰賴一張通往現實世界的門票,有一個最低限度可以餬口的工作,才能如願。他曾在地方電視台擔任記者,也曾在苗栗全人實驗中學擔任國文老師,直到現在,仍繼續在兒童作文班擔任寫作老師。如此,他一路緩慢,但堅持地往小說家之路邁進。
對於自己的確擁有寫作的才華,我想,甘耀明是清楚的,他一直是各種文學獎的常客。2002年出版的《神秘列車》,收錄他最初開始寫作那10年具代表性的作品,其中大多是得獎之作。眾多文壇前輩在擔任文學獎評審時,透過文字見證了這位新人的身手,並驚嘆於他文字之多變豐富。
文學評論家李奭學曾說,甘耀明是小說界難得一見的「千面寫手」。一方面,他可以遊走鄉土語言與章回句法之間,轉換毫無困難;另一方面,他可以在奇幻想像與現實細節之間來回交錯,構成一個平行世界,讓讀者神遊其中,不忍抽離--這是珍貴的說故事功力!
做為記者及兒童寫作老師的經歷,的確豐富了甘耀明創作的風格。
他曾經在苗栗的地方電視台擔任記者,在那段時間,他閱讀大量鄉誌,因此得以重新透析自己成長之地的歷史時空;而做為記者所需的,蒐集大量豐富細節的訓練,後來也屢屢反映在他擅長的創作之中,這使得他的故事在魔幻之中又交織了真實的紋理,吸引讀者一再探究。
做為兒童寫作老師多年,面對天真的孩子,甘耀明成了一個能以淺白語言說複雜故事的高手。他把故事帶給孩子,也把孩子帶入故事。不論在長篇或短篇故事中,孩子們的面貌鮮明,而且常常很有辦法,能夠在故事中挑戰大人、協助大人、安慰大人,甚至改變大人的人生。
我想,也許在甘耀明的心中,一直有一個不老的孩子,而這個孩子伴他多年,常常與他對話,讓他擁有純真的視角以及悲天憫人的胸懷,讓他執意保護筆下的那些人們。
★從短篇到長篇
在短篇小說領域淬煉10餘年,甘耀明透過文字創作確定他的天分與宿命。2004年,他先通過國藝會長篇小說寫作計畫,預計兩年完成15萬字。但後來因為其間抽空完成《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》短篇故事,他突然因此突破早期寫作的死結,頓悟到有一種獨特的結構、情節、語言正在自己手中成型,於是開始專心寫下自己心目中想寫的那一篇故事,那就是後來長達30萬字的《殺鬼》。
《殺鬼》是一個寫作的長期戰役,前15萬字讓甘耀明卡關多次,在故事中困頓掙扎。甚至,在2007年時,他被診斷出罹患淋巴癌,必須暫停寫作,專心治療。回顧這段艱辛歷程時,甘耀明說,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得專注面對兩件事:治療與書寫。
歷經8個月治療,除病之後,他的寫作也意外出現奇蹟。在2008年10月,甘耀明突然茅塞頓開,他形容當時彷彿筆下「小說人物長大了,長了翅膀,想從我筆下死命飛出」,他每天寫,一天能寫8小時,估計最後那半年,他竟然寫了10幾萬字。花5年纏鬥的小說,終於以30萬字的規模完稿了。
在接受訪問時,他說,完成《殺鬼》後,他最想做的,是殺一隻鬼慶祝。這隻鬼,叫做「內心的遲疑與徬徨」。從此,他挪開寫作途中的路障,決定往後常寫,而且寫長一點。
《殺鬼》出版後,在文壇掀起一陣波瀾,首先讚好的是小說家們。駱以軍說,這是「放眼整個華文小說魔幻技藝的頂尖之作」;林宜澐說,這個故事「懷抱著一個台灣生命力的原型」,這個說法近似甘耀明自己說的,這是一個展現「人與力量」的故事。
最令人訝異的是,來自對岸的喝采!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看過《殺鬼》後,讚嘆:「如此文筆可驚天!」一語道盡前輩的鼓勵。曾任南方都市報專欄作家余少鐳讚賞他:「以詩般的語言、魔幻的情節重新書寫歷史,尋找還原史實的新視角,這便是甘耀明的《殺鬼》最大的成功之處。」
明明,書中設定的正是台灣近代斑斑血淚的那一段歷史,歷經日本統治、二戰、二二八事件的那些年,甘耀明卻以筆下戲法,讓讀者聚焦在書中幾位主角/配角的命運,牽引出跨越時空的人性關懷,看似抽離卻更有人性,從中達到了文學之療癒。
慢慢的,他發現自己創作的靈感,常常來自鄉野傳奇,據此寫下的作品也能得到文學上的識別度。所以,他以此為核心,逐步醞釀寫作的深度和廣度,最後在2015年出版了42萬字的長篇代表作《邦查女孩》。
一個18歲的阿美族女孩,和一個伐木工人的愛情故事,可以如何發展? 那些非典型,卻令人揪心的情節,發生在1970年代,故事從城市的街巷移動到中央山脈的廣袤林場,再轉進到環島各城,由眾生點滴串起男女主角得之不易的情緣。所有書中的情境、氛圍、情緒,都被文字烘托的既真實又夢幻,讀者眼中所見所聞漸漸滲入心裏,到最後,沒有人不愛上那個18歲的古阿霞,以及她所愛上的帕吉魯。
情愛是不容易的,追夢是艱辛的,這個少女卻充滿勇氣,以雙手互持自己的愛情,以雙腳走出一個利他的夢想,她儼然就是一個少女英雄!而環繞她周圍的人們,也都各自具有動人的魅力,由這裏看出,甘耀明具有雕塑角色的高超功力,以及同理眾生的慈悲之心。
他接受採訪時曾說到,「寫作當然是著魔中邪、有靈附體的時刻,所以書中的每個角色都是我。」在他小說中,很少看到真正的惡人。人在不同情境下被迫做出各種選擇,似乎都有跡可循,也因此,他落筆時帶著神性,去觀看這些人生命中的不由自主、無可奈何。
★三個長篇,百年台灣
第一篇長篇小說《抓鬼》,發生在1940年代的苗栗,第二個長篇《邦查女孩》,發生在1970年代的花蓮,到了近期發表的第三個長篇《冬將軍來的夏天》,甘耀明把心思移回他熟悉的都市—台中,來到現今的都會叢林。串連三個長篇,他用筆,用抽象的線條和形狀,把台灣近百年的歷史重新描摹一次,以微觀細緻的筆觸,重新激發讀者對於今昔人們的關懷和疼惜。
《冬將軍來的夏天》主角是一個在幼稚園工作的年輕女老師。故事開始的第一句話,就令人震驚:「我被強暴的前三天,死去的祖母回來找我。」這是一個以受害者為原點的故事,而這樣的角色設定並不意外。回顧過去,在甘耀明的小說中,他屢屢用文字為這些生命中有陰影的人代言,並且決心為他們創作一個尋求救贖的故事。
每個人在人生中,都以自己的方式尋求幸福之道,甘耀明則透過小說探索幸福的真諦。
在一次對談中,甘耀明提到,在他寫的故事中,幸福不是小說的結局,而是小說的靈魂。一路寫來,他長篇故事中的主角,不論是生長在殖民地統治下的台灣少年,或是苦難壓身的原住民少女,亦或遭受熟人性侵的都會粉領,他們在故事起點現身時,人生只見晦暗深沉,但是,總有人在故事裡陪伴他們,在黑暗中一步一步緩慢前進,最終,他們在故事的結尾看到一線亮光,往後得以繼續自己的人生。
我想起甘耀明一位朋友告訴我的往事。甘耀明在全人中學擔任老師時,有一次
陪著學生們攀爬玉山,有一位學生走得極慢,落在隊伍最後,越走體力越不支,絕望之下,索性鬧起脾氣不走了。這時候,陪伴在一旁的甘耀明,二話不說,志願背起這個孩子,繼續往前走。
我想,這就是甘耀明的秉性。在某些時刻,他遇見受苦的人,不忍見他們在原地疲乏哭泣,他願意伸出雙手扶持,背起他們的重擔,一路說著故事,陪伴他們繼續往前走--這一刻,在甘耀明的作品中,我看到的不只是炫目的魔幻,還有那巨大的、無言的溫柔!
<本文發表於2018 3月 台灣出版與閱讀>
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★甘耀明 作品得獎紀錄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◎《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》: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獎(2005)
◎《殺鬼》: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獎(2009)/ 台北國際書展大獎(2010)
◎《邦查女孩》:台灣文學獎圖書類長篇小說金典獎(2015,與吳明益《單車失竊記》並列) / 台北國際書展大獎(2016)/ 文化部金鼎獎 (2016) /入選法蘭克福書展臺灣館書單(2017)
◎《冬將軍來的夏天》 : 入選法蘭克福書展臺灣館書單(2017)
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★延伸閱讀:
◎甘耀明數位主題館
這是一個完整的甘耀明資料庫,裡面收錄了他的大事年表,各階段的代表作,以及珍貴的創作筆記,甘迷們不可錯過!
http://kanyaoming.blogspot.tw/#ujblock3